徽梦(3)
凉风渐起,他的衣裳却很单薄,人像一枝清挺瘦长的竹。
他问我:「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呢?」
我说:「我在看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。」
「仁义礼智信,是你给这些蚂蚁取的名字么?」
他是很聪明的。
旁人听了我的话,只知道嘲笑我傻,他却一下子明白了。
我很满意,点了点头:「是的。」
他笑了,熠熠生辉:「刁钻。」
后来,我知道他叫叶铭臻。
读书的时候,我的小书桌就摆在他的后头。
德启公叫他「博如」,让他教我读书。
他很听话,一一照做了,可我却从课桌的缝隙下看见他打了补丁的衣裳和破烂的草鞋。
他和我一样,都很穷。
可我有阿青嫂疼爱,阿嫂虽然明面上不说,却会给我扎好辫子,把唯一的鸡蛋让给我,冬日里给我做棉衣,夏日里给我在井水里捞甜瓜。
叶铭臻的母亲待他并不好,只是希望他读书做大官,好为自己挣诰命。
天寒地冻,别人都回家去了,只有他仍守在书堂里。
德启公只管他读书,不管他的生活起居。
我那时不懂,只知道他的手指永远是冻得红彤彤的,像地里的萝卜。
叶铭臻也只吃萝卜。
也许是他家的地不大,种的粮食全都用来交租了。
我路过他家时,察觉那是一栋小小的茅屋。
下雨刮风,茅屋的顶子便飞了。
金二婶在私底下悄悄跟阿青嫂说了:「臻小子的族里不像话,欺占他们孤儿寡母的,不仅占了一百二十亩上好水田,还把他们娘俩赶到了后山破屋里。」
阿青嫂是外头嫁来的,却深知宗族的厉害。
徽地四面环山,地形保守,宗族独大。
外来的和尚念经不好使,这地方亦是如此。
生活在一府六县的人们以姻亲关系连蔓连枝,有志者四方打拼,待到暮年回归乡梓,变为经营地方的富家翁。
宗族一应荣辱,惠及妇孺。
却也有势大欺人、凌虐孤寡的。
不巧,便被叶家母子碰见了后者。
小小的状元坪村,分布着方、叶、张、吴、朱等大族。
各族圈了地,零散而居,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。
乡间自定的规则,影响不了方家救济老弱,也影响不了叶家欺凌妇孺。
这个时代,女子本就不能自立。
更何况是寡妇这样的未亡人。
阿青嫂知道自己说话的分量,于是不声不响。
只是背地里嘱咐我把多余的粮食送给叶铭臻。
我和她饭量小,一顿吃不了几口。
叶铭臻把观音豆腐收了,却不肯收粮食。
他固执到有些迂腐。
「青嫂耕田不易,我不能收。」
饭送不出去,阿嫂回去是要骂我的呀。
我急了,干脆把荷叶包的饭团成一团,咬了一口递到他跟前。
「你吃!你吃!」
叶铭臻低眸看着那个小小的牙印。
他不说话了。
我也固执了起来:「这是我剩了的,你不吃我就扔了!」
我把荷叶团好,作势要扔饭团。
叶铭臻终于动了。
他说:「我吃。」
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。
我和叶铭臻在庭前分食了一个又一个的饭团子。
他渐渐抽条了,身形匀称,愈发像一竿萧肃如玉的清竹。
这样的少年,似乎不应长在乡野间。
就连德启公也常常抚胡叹息:「地脊栽松柏,家贫出贵子。」
可他依旧沉默、坚韧地读着书。
唯一的变化,大约就是持之以恒地教我认字。
我是很聪明的,这一点德启公和夫子都是夸过的。
可我也是顽皮的。
在五六岁的年纪,我听不下去圣人言论。
反而却对书桌上的墨和纸更感兴趣。
我想。
墨这么黑,是天生这么黑的吗?还是有人要它这么黑。
纸为什么这么柔软?外头的纸都这么软吗?
夫子说,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。
我想,笔墨纸砚,商贾四民,该怎么解?
理所当然,我被体罚了。
板上钉钉的三大手板,手心隆得高高的。
剩下的两板,是叶铭臻替我挨的。
夫子恨铁不成钢地说:「莫忘了你母亲送你来读书的缘由!」
叶铭臻沉默了。
夫子明明骂的是我,但好像挨骂的却是叶铭臻。
他一声不吭,唇却越抿越紧。
就这样。
少年人的自尊心如此脆弱,风一拂,便泛起层层的波纹。
叶铭臻再也没跟不学无术的我一起吃饭了。
第6章
叶铭臻的家在后山矮矮的丘下。
茅屋旁有几根稀稀疏疏的竹子,是他亲手种的。
我提着阿青嫂做的点心,别别扭扭地走了好久,才走到他家跟前。
我心里想,一定要跟他好好道个歉。
走到门前,却又发怵了。
要不明日再来?
要不吃饱了再来?
刚想转身,门内却传来巨大的响声。
似乎是叶铭臻家唯一值钱的那张木桌子被推倒了。
里面传来了女子歇斯底里的叫声。
「我供你吃供你穿,你为什么不去国子监——」
说真的,我不是有意想偷听的。
但那声音太大了,几乎不像是叶铭臻常年卧病的母亲发出来的。
高亢的声音像从风箱里拉出来的,嘶哑而竭力,是一个母亲揉碎心血后的悲鸣。
「叶铭臻啊叶铭臻,那一年多少人要我送你出去当学徒,要给我送礼送田我都没要!我说,我就这么一个儿子,不能叫他彻底没落啊,这么多年我节衣缩食地熬夜做刺绣,熬瞎了眼睛,熬坏了身子……哈,到头来,竟叫亲儿子摆了一道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