徽梦(4)
屋子里一阵沉默,只有剧烈的喘息。
良久。
叶铭臻说:「娘,我去。」
他推开屋子,对上怔愣的我,匆匆走了。
绕着山坡找了好久,我才在一片短短的狗尾巴草丛里找到了他。
害怕他伤心,我没敢多问,只是给他拿叶片吹了两首曲子。
良久,天黑了下来。
一双骨节匀称的大掌覆在了我的头顶。
叶铭臻问:「往后我不在了,你能读得了书吗?」
我答:「能的,我会听夫子和德启公的话。」
他说:「那就好。」
那就好。
是他最后留给我的三个字。
往后的十年里,我再也没见过他了。
第7章
叶铭臻走了后,德启公把我的小书桌收起来,让我坐在他的位置上。
他板起脸道:「博如的笔墨纸砚都留给了你,往后你须得收起心来,不再玩耍了。」
我摸了摸桌子,仿佛还能摸到他留在上头的体温。
我说:「好。」
从那天起,我不再到处厮混。
其他娃娃喊我去看狗打架,我摆摆手,不去。
夫子们都「啧啧」称奇:「她一个女娃娃,竟真的耐得下性子。」
我的回答是越来越好的功课。
直到学堂的小测,我拿了第一名。
德启公沉默看着我的策论许久。
他抬起头,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我,看我梳得整齐的垂髫,看我磨出茧子的手。
然后叹气:「小瑾,你若是个男孩子就好了。」
我不懂他为何这么说。
难道,是男孩子了就会写出更好的策论吗?
放了学后,德启公留下阿青嫂说话。
他说:「你这个孩子,往后若要让她不恨你,就不要再让她读书了。」
阿青嫂沉默了。
大人们的世界总是很复杂的,爱恨情仇在里头牵扯,人们总会为发生的事情而担忧,又期待着未必会到来的那一天。
离开德启公的宅子后,她拉着我走在乡间的小道里。
阿青嫂问我:「小瑾,你想读书吗?」
我看着低低的狗尾巴草,想到了叶铭臻读书时认真的侧脸。
「想,又不想。」
「想就是想,不想就是不想,又为什么会有第二种答案呢?」
「那小瑾还是想。」
「为什么呢?」阿青嫂问。
「有人说,读书可以明智,可以保护他的娘不受欺凌,可以替全天下的妇孺申冤。」
「小瑾啊。」阿青嫂流着泪把我搂在怀里,「你说的,那是男子才能做到的事情啊。」
第8章
那日过后,我仍留在德启公的书斋里读书。
可是我却发现,先生待我和其他弟子是不一样的。
他也会为我批改课业,却不会要求我精进。
只是抚着山羊胡须满意道:「你做到这个地步,就已经够了。」
他也会督促我背书,却不会让我了解四书中的微言大义。
我为这种细小的差别感到困惑。
终于有一天,一个人点醒了我。
他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,读书不如我,长相亦不甚雄伟。
可他却很傲气。
「我是男子,我可以去参加科举,你可以吗?」
这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天壤之别。
他,叶铭臻,德启公,他们都有一个绝顶的优势。
那就是他们可以去参加朝廷主办的科举。
哪怕这个人肚子里空空,是个念不了书的草包,可他是个男子,他就可以具备参加考试的资格。
而我呢?
我是个女子,我的路在哪里?
我渐渐感到迷茫,跑回家去,想去问阿青嫂。
却不慎跑错了路,撞进了邻家。
有个涂脂抹粉的妇人正笑着说话,后头跟着哭哭啼啼的阿姐。
我阿娘坐在凳子上,一向最能言善辩的人,此时却说不出话。
阿姐看到我,哭着过来狠狠推了我一把。
「是你!都是你!若不是你跟了青嫂,今日去做童养媳的人,就该是你了!
「今日我就要嫁了,你开心吧!」
第9章
阿姐要嫁人了。
徽州这个地方从来与其他地方不一样。
皖南多山,男人以外出经商为生。
既然出去行贾了,家里老小谁来照顾,一干家业又谁人来打理?
自然只有女子。
不少家境殷实的人家,会早早为儿子娶一房童养媳。
年纪大得多些没关系,能操持家务便好。等到成婚后生了儿子,便远远一脚踢开。
天下之民寄命于农,徽民寄命于商。
徽州商人四方流寓,偶有寂寞者,便在外地再置几房美妾。
童养媳留居家中侍奉公婆,打点家业,教育子孙。
这是最和美不过的。
可我从未料到阿姐竟然也要过这样的日子。
按道理来说,只会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才会卖女儿。
阿爹年富力强,阿娘能干精明,家中分明是能过得下去的。
可我阿爹只是闷闷地抽着旱烟。
「文盛考中了童生,要四处打点,家里钱不够。」
钱不够,又能如何呢?
家里的牛是不能卖的,要留着耕田。
母鸡也是不能换的,还得给大哥补身子。
只有这么一个容貌还说得过去的姑娘可以卖。
媒婆真心实意地劝着阿爹:「趁现在年纪小,还能有人家要,往后到了十四五岁便没人娶了。」
我阿爹一咬牙:「就这么说定了!」
「方德铭!」阿娘忽然尖声道,她抬起头,脸上满是泪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