徽梦(5)
「你居然就这么把小芬卖了!」
阿爹叹气: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文盛要读书,往后的路还长远,总不能叫他眼睁睁断了前程。」
大哥的前程不能断,阿姐的未来就可以葬送吗?
我渐渐又感到迷惘了。
我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多么不合时宜。
我曾在这个破旧的一居室里出生,我哭喊的啼叫声曾响彻家里的每个角落。
——如果我还在家里,今天被推出去的会不会是我?
可是,阿爹阿娘看我的目光躲闪。
他们躲闪着,不敢看我。
阿姐哭了很久,头上的花微微颤抖。
她是好看的,学堂里的孩童经常偷看她洗衣裳。可我却觉得,哭起来的阿姐那么苦涩,那么可怜。
媒婆敲定下婚事,管阿爹签下一份契书。
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。
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。
夜里,梦里充斥着学堂里的念书声和阿姐的哭号声,他们旋转、嘶吼着,像画书上的恶鬼。
我理所应当地发起了高烧。
阿青嫂很担心,叫来了金二婶。
她娘家是杏林世家,她幼年时跟着父亲学了一些,平常也为乡亲们看病。
她掀起我的眼皮看看,又摸了摸我的头。
「没什么问题,应当是白天里撞见了什么,替她叫叫魂吧。」
叫魂,是江南的习俗。
当孩子们神思不蜀、夜里做噩梦时,母亲们便会领着他们到外头,轻轻叫他们的名字。
第一声,是念游子归家。
第二声,是盼远行人归乡。
第三声,是叫魂魄归还肉体。
阿青嫂为我叫魂的那一天,是个有月无星的夜晚。
地方的爬虫似乎感知到了什么,低低地匍匐在地上。
阿青嫂轻轻叫我名字。
「方瑾。」
我没有反应。
「方瑾。」
她叫我第二声。
邻家,我阿姐的哭声仍在持续。
她哭到最后,已将眼泪哭干了,却仍然在号叫。
「方瑾。」
阿青嫂又叫了一声。
这一声叫过,她的脸上已全是泪珠。
我终于应声,虚弱地握住她的手指。
「娘,我在。」
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娘。
从前,总是「嫂嫂」地叫,竟也忘了,她也是第一回当娘。
第10章
天亮了,媒婆便来催亲了。
阿娘天不亮便起来给阿姐梳头了。
她趁露水还未消融,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打了井水,给阿姐擦脸。
听闻擦了那口井里水的新娘子,都生活美满,夫妻幸福。
阿姐却打翻了那盆水。
她漂亮的小脸上冷若冰霜:「假殷勤。」
聪明如阿姐,也在十二三岁这样的年纪里,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爱。
在鲜明的利益面前,于女儿的小恩小惠,如水中的浮萍,最经不起考验,风一吹,便散了。
阿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。
她跑起来,不顾露出脚趾的草鞋,又去村头打了一盆井水。
为了给阿姐置办新衣裳,阿娘把辛苦做的鞋子、刺绣都换成了银钱,又嘱托村里最有本事的方四换成了时新的布料。
阿娘走的时候掩着面,手里的井水滴滴答答。
不知是泪水融了进去,还是井水本就有母亲的愁苦。
阿姐最终还是用井水擦了面。
她掀了帘子,来隔壁找我。
搽了粉的阿姐更美了,薄薄的胭脂覆在她鲜嫩的脸上,像一轮磅礴的朝日。
我的阿姐,是好看的。
她来跟我道歉。
「小瑾,对不起,我昨日不该这样说你。」
「没、没关系的……」
我想学着大人说些好话,可喉咙却涩得说不出一句话。
伤害已经留下,我想宽慰它,可终究怎么也翻不了页。
阿姐突然笑了:「没关系,你怨我也是应该的。
「连我,有时也有些怨。
「你说,我们女子,为什么要生在这片土地上呢?」
她轻轻道。
「以死明志,愚忠愚贞。
「离家难归,亲人难见。
「聚少离多,夫妻情薄。」
我鼻子一酸,险些哭了出来。
我的阿姐,她曾经是多么稚嫩爱美的小女孩,此时穿着新娘子的衣服,却有了大人的模样。
她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。
阿姐将头上的木簪子递给了我。
「这支簪子,是我最喜欢的。小的时候,我最喜欢戴着它去听学堂里的人读书。
「阿姐是个没用的人,给不了你金簪子、银簪子,因为我还得留着它们傍身。来路艰险,我也不知该怎么活。」
她又轻轻地递给我一匣子脂粉首饰。
「你就是不喜欢,卖掉换书也行。」
说完这句话,她便走了。
我在后面追,却怎么也追不上越走越快的她。
阿姐穿着一身红衣,像徽州永远挂在青山上的磅礴红日。
红日磅礴,永远挂在群山的那一边。
后来,她也走进了那片群山。
第11章
阿姐走后,日子寻常。
农家少闲月,五月人倍忙。
地里的庄稼得有人看顾,傍晚的炊烟得有人搅散。有时山高路远,痛苦便浅淡许多。
阿娘改了性子,加倍地对我好。
她似乎把对阿姐的亏欠一股脑地都加诸我的身上。
她日日夜夜地织布,手纳绣样纳出了血。
她给我做新衣裳,给我买头花。
我知道,是她想要打扮的人再也回不来了,所以她只能凄惶地抓住眼前的一切,徒作补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