徽梦(6)
可是,我不是我阿姐。
有时,人在时未能让她看到你的好。
人走了,做这些便再没什么意义了。
当阿娘给我做第三身衣裳,我轻轻地叫停了她。
「方三婶,我不是你的小瑾,我是我娘的小瑾。」
阿娘慌了神:「你这孩子,你、你说什么呢?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,便是到了阎王跟前,你都得叫我一声娘!」
我摇摇头:「生恩不如养恩重,既然你那年丢了我,便再也不是我娘了。」
我顿了顿:「我的娘,是叶青。」
天上地下,凡人的事情,神仙不稀罕管。
族谱上叶青后跟的是方瑾,那我便是叶青的后人,合该为她养老送终。
我娘又哭了。
她向来是要强的人,这么多年,拢共也没见她哭过几次。此时哭起来了,却像徽州的小雨般轻急。
「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。」她道。
「这是我的孽啊!这是我这辈子造的孽啊!」
天上下起了小雨,徽地多梅雨,于百姓四民,雨是滋润万物的露泽。
我跪下来,朝她磕了几个头。
「这辈子,生恩便已尽了。来日您若用得到方瑾的,我必赴汤蹈火。」
「娘,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娘。往后,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!」
春雷滚滚,天上神仙降露,地上凡人跪恩。
阿娘丧女,又丧女。
第12章
我和阿青嫂说不想读书去了。
她问我:「可是见了你阿姐的事情,触景生情?」
我摇摇头:「只是觉得没意思。」
「没意思?」
「先生说,女人读书白费经义,只能明智,不能科考。」
阿青嫂默了。
「那你,想做什么?」
「我……我想去做生意。」
我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主意。
前阵子正是清明墓祭。
「奉先有千年之墓,会祭有万丁之祠,宗祏有百世之谱。」
徽州人最重乡土,尤重祖宗墓祭。
他们闯荡天下、行商坐贾,就是为了终有一日荣归故里,于祖宗面前有立身之地。
四方做生意的人都回来了,状元坪村在外的大商人们也都回来了。
自开中法后,各地大约都有些出息的人。
譬如绩溪的胡二、歙县的鲍五、婺源的詹四。
状元坪村的风水好,百年前出过状元,如今也出了几个出息的大商人。
方四叔就是其中的一个。
论家里的排行,我合该叫他一声四叔。
可我不仅在清明时拿水浇透了他的衣裳,还叫他走开,别踩到我的蚂蚁。
这么多年,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已换了一批又一批,可我还是乐此不疲地数蚂蚁。
同伴都知道我的乐趣,于是不打扰我。
只有方四叔在旁边看了许久,还朝我挑了挑眉。
他年纪不大,约三十多岁的模样,脸型瘦长,蓄了短短的胡子。
他长得有些像我爹。
因而我并不怕他。
眼看我的「信」要被他踩到了,我轻叱:「哪来的痴狂儿,你要踩到我的『信』了!」
他笑了,抬手捻起那只小小的蚂蚁。
「小娃儿,你知道我们徽商游寓四方、行商坐贾,最重要的便是什么吗?
「是信!」
我没工夫和他拉扯,急忙扯回我的蚂蚁。
「我当然知道,咱们徽州人做生意,就讲究一个诚信。无论是姻亲,又或者朋友,都要诚实守信!」
「哈哈哈!」方四叔仰头大笑,一巴掌拍在了我头上。
「娃娃不大,脑子倒是聪明!」
后来,也是他对方家的族老说:「这娃娃不错,我要带她做生意。」
「这、这……」阿公很纠结,「她还这么小!」
「小又如何?如今苏浙都讲究神童,歙地有言,人到十六就要出门做生意,我看她今年六岁,白手起家刚刚好!」
「可、可她是个女子啊!」阿公终于忍不住,失声道。
我在族谱上,是方德盛的嗣子。
族里怜恤他这一支无人,因而清明墓祭召了我过来,也好顶上作数。
我能见到方四叔,完全是一个再大不过的巧合。
方四叔敛起了笑容,面色严肃了起来。
但他说:「女子又如何?女子便不能经商吗?
「我便是我姑姑当年卖观音豆腐一口一口供起来的,她的生意人人说好,你们吞了她的钱,如今便忘了吗?」
族老不说话了,祖宗跟前,谁也不敢妄言。
他们说此事从长计议。
第13章
方四叔私下里找到我,说要带我做生意。
「说来笑话,当年是你爹带我去城北典当店当学徒,我这才有接触盐业的机会。他是我的贵人,虽如今没了,但我还须报恩才是。」
「我爹?」
「哦,我竟忘了,你是抱来的。」方四叔一哂,「无碍,往后你只要记得,你是青嫂的女儿、德胜的孩子,便足够矣。」
他掏出一两银子,说给我打弹珠玩。
我推辞不掉,只好收了下来。
回到家,我将此事详细跟阿青嫂说了。
她沉默了许久,才道:「他真的这么说了?」
「小瑾可以发誓。」
「不必。」她粗糙的手抚过我的鬓发,「我信你。」
「只是,我的丈夫不偏不倚,便死在经商的路途里。你真的有这样的决心,敢赌上所有去搏一个前途吗?」
我一愣,这是阿青嫂第一次主动跟我提她丈夫的事情。
从前她不说,我便懂事地不问。
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