悔终(120)
“阿虞,阿虞……”
他只没有章法地念她的名字。
沈净虞却在想。
崔陟,为什么会折返?
所以那个婴儿已经死了是吧。
他颤抖着手,骨折的半臂扭曲地抱紧她,刻进骨血,带着她一起。
只有抱住实实在在的她,才能驱散方才心头抓不住的流失感。
他塑造的、期待的一切,在那一刻,他听到了破裂的声音。
那样陌生的死气沉沉的阿虞,仿佛下一息就会在他眼前消失。
还有他们的孩子,他马不停蹄赶回来,见到的却是濒死的婴儿。
他清晰听到有道声音在脑海,在说完了。
崔陟收紧力道,一声一声叫着“阿虞”,没有人回应他,只有掌下瘦弱的躯体,可以给他几丝确切的安定。
沈净虞觉得疼。
不知道哪里疼,疼得她眼眶潮湿。
怀抱分开时,她看不清,是她的眼睛里的水雾,还是他的眼泪。
她昏倒了。
好几个大夫聚在山庄,半个时辰后,小少爷情况稍加稳定,他们齐齐舒口气,抹了抹额角的冷汗。
脸蛋还有些泛青,胸脯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。
崔陟轻轻触了下脸颊,柔软到仿佛用点力就会戳破,看着看着,不知在想什么,短笑出声,眼尾无声间落了一滴泪。
这是他和阿虞的孩子。
“大人,你的伤……”其中一位大夫低声道。
崔陟冷下眼神,阴狠之色乍现。
先太子是皇帝长子,自小跟着皇帝,感情最为深切。
心有越界,行却在最后得以坚守。先太子没有谋逆,帝王疑心,害死了羞愧难当的爱子。
人之将死,皇帝想起了最爱的儿子。
崔陟受命去往邰州,顾看皇孙,并借机令皇孙返京。
邰州城中,从匪寇处意外得知私养兵马事件中,不曾揭开的幕后之人。
肃王祁谙。
祁谙的父亲,忠心耿耿辅佐皇帝的兄弟,却被皇帝在争夺皇位中,像靶子一样推了出去,死得惨烈。
父亲之仇在前,祁谙这个安抚性质的王爷位子早坐不住了,暗自煽动先太子谋逆,私养兵马。虽最后未能使得先太子成功谋反,但死了个太子,他亦畅快。
三皇子和肃王之斗,浮尸千里,血洗长街。
而崔陟,要让皇孙祁瑾坐上皇位。
千防万防,没有防过败局已定的肃王的阴险狡诈。
那婢子就是奉肃王之名,故意而来。
他与项青腹背受敌,中计困于皇宫,斡旋厮杀五日。
项青受刺,再偏一些就要捅到心脏。
崔陟背上挨了一刀,深可见骨,左手手臂受重物锤击骨折,肿胀如拳。
崔陟沉了沉眸,嗜血杀意闪了闪。
沈净虞于晚上醒来,崔陟候在身旁。
“阿虞。”
她转了转眼睛,只微微歪着头看他,不言不语。
血染的玄衣换下,暗青色的衣袍干干净净,他的左手臂被吊着,她多停了两眼。
所以是那么古怪的姿势。
于是,大脑刻意屏蔽的画面重现了,那个孩子。
她没有问,重回到他几日未曾合眼,格外沧桑的脸上。
红血丝布在眼中,青色的胡渣杂乱,脸侧有细小的伤口。
沈净虞一一看过,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,或许也有,但不能再让她留意。端详过后,她在他担忧紧张的神情下,开了口。
嗓子不舒服,涩而哑,她眼神平淡,轻声细语,道了句:“为什么你不去死。”
她想起了他难以置信,深深望来的眼神,还有那句泣血中说出的字眼。
沈净虞很想说。
没错,就是这般恨你。
但她没有说出口,到这一时,突然什么都没了追究的意义。
好累,真的好累。
能不用选择地在睡梦中死去就好了。
睁开眼,她会舍不得,她承诺过自己,不能放弃她的生命。她要守信。
崔陟眸光微黯,固执到岿然不动。
难言的陌生的委屈和落寞,就这样汹涌地临上心间。
他苦笑,同她一样轻声:“你就是这样看我,从始至终,是他单纯,站错了队,我提醒过他。”
“你就那么在意他,不过一个不知来源的消息。”
“你就那么不信我,不愿给我一个机会,等我回来听我解释。”
他俯身贴向她,说得满腹委屈:“我救他了。”
崔陟抓住她的手,她动了动,没有挣开,带领着手贴到了他的背部。
指尖隔着衣服触到包扎的痕迹,沈净虞僵顿。
“阿虞,你摸到了么,这一剑是我救了他的证据。”
从肩胛到侧腰,从上到下,一个长弧形。
他埋到她颈窝,呓语一般,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脆弱:“很疼,阿虞,很疼……”
她的手弹开了,捏着他的衣摆,没有言语。
崔陟在颈窝轻轻蹭着,他的声音更低:“孩子还活着,那是你的孩子,阿虞,你能不能仔细看一看他,试着接受他……”
……
她以为她已经流尽了眼泪,但是不知怎地脸上湿了。
眼泪止不住,她倏然推搡他,捶打他的臂膀胸膛。
“你为什么要骗我,为什么要强迫我,我那么信任你,我……”她哭得不能自已,反反复复: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!”
“崔陟,你该死!你真该死!我恨你!我恨你!”
她不断重复,有什么埋藏的话说不出来。
她太恨了。
她恨死他了。
崔陟任她打骂,背上伤口崩裂,他顾及不得,他无法为自己辩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