悔终(51)
正厅里坐着喝茶捏瓜子的范惊邈,一派悠闲自在,等崔陟行来,瞧见了面色,嘴里的瓜子嚼不动了,腾地起来行礼。
“表哥这是怎么了?瞧着面色有点不大好。”
做了两次“好事”的范惊邈被敬仰的崔表哥淡淡瞥了眼,没有理他,只问何事。
范惊邈快速吞咽,正色道:“今年去我家一起守岁吧?”
为什么让他来请,因为忠义侯今早刚被婉拒,夫妻俩觉得差了辈不好劝说,遂让儿子范惊邈再来请人。
这两年已经是忠义侯府的传统,即便崔陟十次能有十次都拒绝,但忠义侯仍是一次不差的坚持不懈。上京城中,崔陟只与他有亲缘关系,又得崔母委托,他颇为上心。
“不必了。”
范惊邈追道:“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守岁那是极温暖舒适的,表哥,你合该试一试,何苦总是一个人孤苦伶仃。”
他说完,拍了拍嘴巴,眼珠子乱珠,嫌自己一个不小心多嘴了,把真心话吐出来坏了事。
“孤苦伶仃?”他轻飘飘笑一声,“今日不是了。”
范惊邈险些嘴比脑子快地问出来,到嘴边了突然灵光乍现,醍醐灌顶。
他恍然大悟,还有些惊讶,难道那位沈娘子还在将军府?几个月没有消息,他以为早没了后续,新鲜感过去了,拿钱打发走了。
既如此,也有能交差的由头,范惊邈点到为止,就此打道回府。
***
柳梦秋今日除夕晚上不在霁雪院值守,她丈夫先是驱逐出了将军府,后又在一日清晨如厕途中踩到冻冰,摔伤了腿,需要人伺候。
作为将军府的下人,还是霁雪院当值,柳梦秋甚少回家,真要说道,在王通离开将军府后,柳梦秋的这份也难保住,对于此,柳梦秋心里明白如镜。
不过是一路跟过来伺候沈净虞,崔陟宽容了几分,暂先让她留在这里,至于容到何时,就得看主子心思了。
走前,柳梦秋交代鸣心将守岁的事宜紧着安排好,可多不能少,只做事莫出声。鸣心历经两三个月,早就脱胎换骨般,连声应下,着手办事去了。
等到暮色压上重檐时,鸣心也自觉退到了远处。这时际,大傩队伍正沿街表演,戴面具,抡鼓槌,踩高跷,敲锣打鼓,十二盏人面灯照得围观百姓满脸喜悦,孩童追着赶着凑热闹捡拾洒落的铜钱。
“以往你都是如何守岁?”
他又开始了,左右回答都不会如他意。
假山亭阁立了几盏束脚高座瓷灯,她被崔陟握着手一阶阶而上,沈净虞信口拈来,不欲多睬:“不守岁。”
颀长身影快她半步,她好像听到一声轻笑,转瞬即逝,消散在夜空中。
登到亭阁,院墙街巷外的声音似乎更加清晰,傩戏极富节奏性的鼓点一下覆过一下。
亭阁中的月牙桌上有两盘消夜果子,一壶新茶,再往里放置火盆,添几枝柏枝,侧旁还有一小摞新折的柏枝。
柏枝在他手中弯成新月的弧度,火舌翻滚间,扔了进去。
火盆噼啪炸开新岁的星子。
“行伍中焉有守岁之说,乐极则神驰,神驰则门户洞开,主动将弱点暴露给敌人。将士们盘踞火堆,和着北风吹起的沙砾,匕首切割下肉片,入口的烈酒灼烧喉管,饮下的都是断头前的最后一顿年夜饭。”
火星子跳跃出金红的痕,从遥远中似乎传来羌笛,寒风呜咽中裹着将士们的言笑。
沈净虞缄默不言,心脏像被用力捏了几下,附上悲涩的痛。
苘川是距离战火最近的镇子,无数将士为了守住寸土牺牲在黄沙,她心有尺寸。正是亲眼见证了烽烟无情和守疆护土的血性,沈净虞才会在重逢后对崔陟那么开心,那么感激。
如果是几个月前,她定然铺陈千言,语辞不尽。可是,不一样了。现在的她,喉间似压三寸寒铁,艰涩难言。
罕得是,这次她不言语,他也没有强逼她开口。
又往火膛填了一枝短小的柏枝,斜斜插进灰烬,火焰旺了旺,蹦出一簇簇的火苗。
崔陟掠过她映得娇红的腮颊,宛若绽放的西府海棠,接着问:“听闻在苘川除夕时,丈夫佩戴的驱邪香囊由妻子缝制,你可有给他亲手做过?”
隔着几缕斜出的火层,劈啪声打碎沉默,沈净虞看着他,缓缓开口:“有。”
她串线珠子似地吐露:“我素手粗拙,不善女红,师兄的驱邪香囊我做了半个月,白青色绣了祥云蝙蝠。”
言此稍停,沈净虞笑起来,眼眸中闪过狡黠的光,在他说不出的神色中半疑半惊地询问他:“他戴了很久,你不记得了吗?重逢那夜的宴席上他还戴着。”
火光带走了回忆,那抹遥远的模糊到不确定的青白变得扎眼,崔陟皮笑心不笑:“那阿虞应当熟练,相信元宵前就可以把欠我的还给我。”
沈净虞面容僵住,抿唇不语,怎生厚颜无耻。
红映霄汉,明亮如昼。
远处传来守岁钟声,爆竹声紧随而起,惊落悬挂的冰花和栖着的寒鸦。
主街上空突然炸开第一朵金蕊,万千星子拖着青烟尾巴坠落,在大地上映出流萤似的碎光,在空中炸燃时,连着亭阁也亮了几分。
假山亭阁四无遮挡,视野极佳,燃放的烟花亦是在苘川看不到的样式,她却没有心思观赏,一心诉说他承诺给自己的那个愿望。
亭阁外喧杂吞没些许她的声音,仍能二人听得清楚。
“我想回苘川。”
鼓锣爆竹声此起彼伏,远处又炸开簇簇银色瀑布和赤色焰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