悔终(92)
杨蕙娘愣愣地问安,怀里抱着哭声不断的崔嫣。
陶容蹙额,又训她:“你愣着作甚?还不快去叫大夫。”
声音是惯常的冷调,总带着几分高高在上,她以往很是不敢和她对话,那话里夹棒带刺,她接不住两句就得在她面前像个鹌鹑。
可这时,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害怕,杨蕙娘回过神,陶容已经吩咐身边的侍女去找大夫。
杨蕙娘泫然欲泣,连声谢道:“多谢夫人。”
原来是有和缓的契机的。
但是、但是,被她搞砸了。
她不能强求陶容原谅她,她怎么有立场,她才是陶容心里最大的刺。
崔侍恒极力维系表面的风轻云淡,将陶容放到想不清、放不下的位置:“你还要翻旧历到何时?都这么多年了,恨不得半只脚踏进了棺材,还能有几个二十年?陶容,你为什么就不能往前看?”
他的视线克制地不想睨到那搂着陶容,轻柔拍抚她后背的男人身上。
崔侍恒两眉紧拧:“崔陟到邰州做刺史,离我们更近,往后一家人好好过日子,那些不开心的事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不提崔陟尚且事小,陶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崔侍恒,她气极反笑,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皮的人:“崔侍恒,你如何有脸说这些?你不配提陟儿!”
“陟儿被人推进池中,险些溺毙的时候,你做父亲的又在哪里?你在和杨蕙娘甜言蜜语,共度良宵!”
她怨毒的目光扫射在崔侍恒和杨蕙娘身上,看得杨蕙娘内疚再起,脸皮臊热,垂下了颈。
陶容冷笑:“她都知道对我有愧,虎毒尚且不食子,你作为父亲,却能如此冷心冷情,毫无愧怍之意!”
崔侍恒看了眼杨蕙娘,被陶容数落得也差点挂不住脸,他一如既往地辩解:“谁都不想发生那种事,也不是蕙娘的错……”
“是,不是她,是你!崔侍恒,都是你有罪!才使得她身边的侍女害我陟儿!”
崔侍恒眉宇间满是不耐:“已经打得半死,赶了出去,你还要怎样?那不是没死——”
“我没死,看来让父亲失望了。”
一语起,掷地有声。
众人目光纷纷投向门边崔陟一身藏青衣衫,眉目清泠,踏进室内,将几人或惊或喜,精彩纷呈的反应纳进眼底。
崔侍恒多年不见儿子,终于得见却有失为父威严,他试图摆出作为一个父亲、一家之主的样子,训诫口吻:“说的什么话!”
崔陟施然越过崔侍恒,全然不向他行礼,挑眉吃惊:“多年不见,父亲何时耳力不好了?我说的什么方才父亲没有听清?”
说间,他看向头上绑着白色绷带的陶容,扫了一眼她身边的男人。
陶容喜形于色:“陟儿,你回来了。”她瞥了瞥依着她的男人,“你先离开。”
男人不舍地握了握她的手,在陶容坚决的眼色中,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。
帘子晃晃悠悠,再次响起陶容赶客的声音:“我母子二人要单独谈话,你们也出去。”
崔侍恒待着不动,一句“我是他父亲”卡在嘴边,可以预想,半掉不落的脸面也许会在这句话出口后,不可挽救地掉在地上。
他维持着侯爷的威严和风度,杨蕙娘却早已待不下去,缓步向后退去,将掀帘子,与风尘仆仆阔步进来的崔显撞个正着。
“阿娘,你怎么出来了?我刚才看到兄长的马车从院里出去。”
***
马车停到兰庆院时,崔侍恒与陶容激动地彪高了音量。
沈净虞坐在马车里,也听到了大半。
她任思绪放飞,直到鸣心敲了敲车壁,“娘子,可以下来了。”
行程匆忙,落脚的小院还没有找好,她只能跟着崔陟进来崔府。沈净虞没有下马车,坐在车里不曾露面,等崔陟下去后,马车便一直行驶,来到崔陟以前居住的院子暂歇。
推开车门,踩着脚踏落到地面时,沈净虞顿住了。
——“被人推进池中,险些溺毙。”
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池塘,对着崔陟居住的院子,阳光下光彩潋滟。
她不由想,是这个池塘吗?
院子里打扫得一尘不染,只是因久无人住,缺失了落在实处的人气儿。
着实干净整洁,几乎瞧不出曾经居住的痕迹。只有书架上摆放着的书籍,衣橱内不再合身的衣服,证明着这里承载着一个人的成长。
“两个大书架都是书啊,主君以前读书肯定刻苦。”鸣心好奇地跟着逡巡,忍不住感慨:“主君这是又能文又能武。”
沈净虞又回头看了眼书架,默然无声。
在院中待了两刻钟,项青前来接人。
“已经找好了地方,夫……沈娘子先随小人过去吧。”
项青是崔陟随军后跟着他的,并不知道崔陟在崔府中的事。
沈净虞坐在马车中,推窗看着那片池塘渐行渐远,消失在视野中。
这厢,崔府亮起了灯笼。
兰庆院安静了下来。
刚才一屋子人,各有各的心思,谁也不能说服谁,崔侍恒更是全程没有得到崔陟一个好脸色。
犹如外人的崔侍恒待不下去了,为自己找台阶说给母子俩腾出空间,而后转身离去。
崔侍恒走了,杨蕙娘和崔显更没有理由留在屋里,跟着离开了。
按陶容说法崔侍恒一家三口离开后,他们母子二人终于能得个清净。
“母亲,离开吧。”
她可以醒悟纠正,放下在他身上的偏执,崔陟希望她也能放下对崔府的执念。
陶容叹口气,疲惫感汹涌而至,她环顾四周,松动了长久以来的坚持:“这宅子待了二十多年,确实是有一些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