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黑夜来自星辰(344)
见阿尔伯特不答,鲁丝露出嘲笑的表情,虽然她的身体在发抖,但这一年的战斗已经使她变得坚强:“我还以为西贝尔爱过的男人,会和普通妠粹不一样!现在看来也仍然是禽兽!”
“这是战争,鲁丝,”阿尔伯特说,“战争没有所谓正义,也无所谓高尚。只有输赢。输了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“反抗侵略的战争就是正义的!”
“你是说,苏聯人占领我们的村子,不会这样残酷对待德国女人?就像内梅尔斯多夫的屠殺【注】那样?”
这个问题只让鲁丝沉默了一秒钟,她的嘴里发出尖锐的笑声:“这就是妠粹德国人!你们侵略别的国家时,制造了多少个内梅尔斯多夫,你们只觉得自豪!现在死到德国女人头上了,你们开始说‘战争残酷’了!!”
“不管你们的敌人做了什么,那也是为了报复你们更非人的行为!”她又补充道。
如果面前的是其他德國军官,也许鲁丝早已死了,但阿尔伯特只是变得更加沉默。这些他并非不知道,他从第一次去过东线后,就知道了。
他站起来走近。鲁丝向后退缩,难道这个男人也要像其他德国兵一样吗?恐惧使她想到了另一件事。
“你知道中国的红色军隊吗,”她说,“西贝尔也是中国人,她一定知道!”
阿尔伯特停住脚步。他从当过中国顾问的希普林上校那里听过中国,之前为了让西贝尔放心,他还时不时向她强调中国的蒋先生对他们的支持。
她一开始她还点头,但听多了,却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。
“他们也曾经抵抗侵略者,但根本上并不为中国人着想,是一个腐敗的军隊。”她评价,“解放中国的另有别的军隊,他们更加正义。”
这时,他意识到鲁丝提到的,就是西贝尔所说的。
“我接触过一个中国女战士,她叫,叫赤——齐——宵。”她很努力地发出这个汉语名字的声音,“她告诉我,那些军隊纪委严明,有很多项规定,不能抢人民的东西,也不会杀害俘虏!他们给俘虏治疗,帮敌人的百姓种粮食!甚至为了保护别的国家的百姓而死去!他们只在战场上和敌人战斗!那些红色的军人是正义的,在他们面前,你们就是恶魔!”
鲁丝见过齐宵,只聊过几句话,得知中國军|队纪律严明。当时她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里,而这时,为了能阻止眼前的人,她故意强调着每一个词。
[齐宵、希普林,是行之江水(小江)《烽火相爱的十年》(原名《中国战场德国情》)的孩儿们,不过这几个娃现在搬家了……]
“西贝尔看到您在前线是这个样子,一定会唾弃您!”
“唾弃我。”阿尔伯特低声重复,脸色变得灰白。
他看了一会煤油灯的小火苗,然后走近鲁丝,后者发出一声尖叫,却发现绳子被解开了。
“再把衣服拉乱一点,也就够了。”他疲惫地说,叫了门外的埃里克,“把她带走,告诉其他士兵,就说……我明天还要找她,他们就会绕过她。”
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。
鲁丝走了出来。他最终还是帮了她,她刚才的话也许说得有点重了。
河水在不远处流淌,也许几个小时后战斗又要开始,所有人都会死。说什么都是没必要的,但也许,应该再说一句。
“刚才我说西贝尔会唾弃您,不是……那个意思。”她细声说,低垂着脑袋,像当初在家里做工的时候。
“不,你说的对,”他身形一滞,“她已经离开我了。”
“怎么可能?她去哪了?”鲁丝问,几乎忘这不是俘虏应该问的问题。
“离开这个世界了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向黑暗中走去,不允许人看到自己的表情。
是的,他的贝儿离开这个世界了。
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把这句话说出来,但还是觉得像受到重坦炮击那样,胸口处塌陷出一个黑洞,把他原本以为已经不存在的快乐又一次吸走。
一周以前,舍伦堡到中央集团军不久,就主动来找他,告诉他说西贝尔出了事故,不幸身亡了。
他根本不信。
如果这则消息从别人那里得知,还有几分真实,但舍伦堡的话,可信度为零。他几乎是怀着愤怒认定,贝儿一定困在某个地方,之所以谎称身亡,只是为了骗过他。
于是他请了假,紧急赶回柏林,找到了雷德。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够告诉他真话,他认为就是雷德,——如果西贝尔对他的信任是真的话。
他还没有开口,只是两个人刚见面,雷德的表情就凝重下来。
“那是真的。”
“我很抱歉,施特恩上校。”雷德又说。
这之后,阿尔伯特进|入了一种做梦般的状态。一切都仿佛不再真实。他像一个人飘在自己外面观察着自己,他发现自己冷漠地听完雷德的描述,还仔细看了她在医院接受遗体检查的照片,甚至还和雷德寒暄了几句。
雷德对他表示同情,他生硬地道谢。
最后,他驱赶着这具叫作“阿尔伯特”的躯体回到布德特尔街的家,坐在沙发上。
这几天家里也受到了轰炸,二楼的一面墙倒塌了。从外面可以看到一个人坐在没有墙遮挡的房间里,像一个玩具士兵坐在玩具屋里。
找不到她,但又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有她的痕迹:她选择的窗帘,她买的新餐具,她把没洗的衣服搭在椅背上,她在写字台上滴出的墨迹,她放在瓶子里的干花。抽屉里,还有她没来得及写完的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