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文野同人)太阳和他的反光(56)
【主,你在世时,曾嘱咐跟随你的人要彼此相爱。】
中也选择以计数消磨时光。他倾听的与其说是雪融化坠地的声音,不如说是自己灵魂的脉搏;每五秒,他跳出囚笼一次,拥抱辽阔无涯、白雪皑皑的新世界,那里没有屠杀,没有跪在地上祈求神明的孩子、四分五裂的老人和战士。他凭借这种麻木的重复获取安定感,掌控着自我的安全感:一个人只要还能掌控时间,还能知晓时日在流逝,就不算被这个时代抛之脑后。
太阳会出来吗?苦难会结束吗?战争会结束吗?世上的人会获得幸福吗?我们此刻所做的一切对得起一个太阳吗?
然而一切都在墙后。
此后坂口安吾与他们告别,古老的月亮复活了,雪做的山坡卷土重来了,此行千万种欢乐、千万架钢琴、无数个日夜流淌的音符从太宰治的喉咙里爬回来,上帝牵着中也的手敲击空气里的琴键,雪盖住血与泪汇聚的湖泊,灾域重获自由。
此后刑场是纯白的,鸟的眼睛是琥珀色,两个遍体鳞伤的人折断翅膀、失去眼球,逃出巨大的草笼。雾气在雪地里晕染后蒸腾,像云朵融入天鹅绒。太宰治死在雪里,他的血流成一条广阔的、奔流的河,雪地上升起灿烂而冷酷的朝日,顷刻就晒化脆弱如雪的人类,露出黝黑的焦土和历久弥新的尸体。太宰长进雪层里,雪化时就沁进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。当燃烧弹从天而降,犹如银河倾落九天,中也在狂舞肆虐的星火里向太宰的方向匍匐过去;他仍抱着不该有的妄想,好像故事真能像宣传画里的一样线条细腻色彩明丽。
太宰治无法获得这虚无缥缈的幸福结局。
【我指缝里沾着的雪,指甲里嵌进去的雪,爬过去时溅在口中的雪,顷刻间,全部消融。】
消融的是所有刺激感官、维持清醒的雪;消融的是最后的希望。这是一处我非常喜欢的描写。比起置身雪层的无尽寒冷与恐惧,这寥寥一句的消融要动人得多。这是一种无望而残忍的美丽,好像造物剥夺了他深爱着的一个世界。所有努力都没有用了,所有祈祷都没有用了,所有哀悼都成真了——此前慷慨赴死的勇敢被磨灭了,因为他们没有并肩奔赴传说中的终局,中原中也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:是一个事与愿违的人世间。
《太阳和他的反光》——这是一个属于雪的故事。雪足够蕴藉,足够深沉,足够轻盈,能代表世上绝大多数融化、夭折与萌芽。
//孩子们
这是一条忧悒而温和的线索。
文中有正面描写的孩子们,包括中也亲手杀死的小女孩、提着木桶晒衣服的少女、被俘虏的炊事兵、太宰心爱的弟弟妹妹、中也送太宰回家途中偶遇的男孩、神社里的巫女。这些孩子有的直接承受了战争带来的灾厄,猝不及防地失去鲜活的生命,有的在战争的漩涡里越陷越深被搅成碎肉;有的还活在温暖平凡的日常里,站在彼岸探头,有的见多了人们的苦难,灵魂镀上战争的底色。
从正面战场到安全的腹地,他们极具代表性。从绝望而洁白的羔羊到被恐惧打碎的士兵,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年幼。在战争面前没有人是成熟的,因为人们出生在这世上不是为了这种折磨;但为此孩子们格外令人心酸,他们还没到承担责任的年纪。甚至这并不是一个人、一个班级的责任,是一个时代无法割裂铲除的顽疾与阵痛。
在他们中,十八岁的炊事兵非常独特——他是作为战争主体的一员被敌方俘虏的。不同于孩童完全被动承受的角色定位,他踏上了战场,却还没有被这个地方完全浸润同化,还没有学会将生死摆到特殊的位置。
他脖子上戴着一个小小的玉佩;母亲寄托爱与祝福的礼物。他还忍不住满腹心事、说不完的委屈,会说父亲去世得太早、母亲瘫痪在床。他甚至会说当年没想过要参军。哪怕已经被敌人俘虏到一个破仓库,前方徘徊着高高耸立不可攀越的可怖命运,他还能流泪。他很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孩子,战争的刻刀没有雕琢到他的骨骼,十八岁的少年还是懵懵懂懂的稚子。
所以他死去。面对无法反抗的命运,人们本能就是乞求——不是所有人都是英雄、都是烈士、都能和死亡同归于尽,这样的人太少,他们不是不害怕,但是寻找到了对抗恐惧的力量,那是文明赋予的思想、国家给予的勇气——不过这是因人而异的,对于许多人来说,这力量无法战胜恐惧。这孩子是许多人中的一个,他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喊一生无憾功在千秋,也没有坦然自若地微笑;他跪下了,涕泗横流,眼泪冻结在脸上,他说他要投降。
他头颅叩地的声音是一声声枪响,贯穿了那些自愿赴死的先辈的魂灵,贯穿了他去世的父亲瘫痪的母亲,贯穿了对他多有照顾的太宰和中也,贯穿了在场那些日日夜夜寻找间谍的俘虏,最后是背着锅跟着部队奔跑过辽阔山野的他自己。
可是应该因此指责他吗?倘若他没有被杀死,等在前方的是什么?他真的有办法帮助敌人找到间谍吗?他怎么敢笃定自己拥有俘虏中最好用的头脑——全是一派胡言。人到了如此绝境,根本无所谓口中会吐出多少滑稽的言论,除了活下去什么都不会想的。倘若说他是贪生怕死、懦弱变节,也不该由我们说。
因为我们不知道在这种境地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,我们或许一生都无法想象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。这是祖国给予的底气,一直天真和大肆指摘的权力:我们有资格从这个畸形的世界幸免于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