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文野同人)太阳和他的反光(57)
他跪下的时候绝对没有想过自己会伤害别人。他只是伤害了自己不知存活与否的底线,去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。因为他是年轻而稚嫩的生命,灵魂脆弱,没有来得及磨出战争的茧。让孩子参与战争,是时代的失职,是文明的失格。而这种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,在己方,在敌国,都在发生。
敌人这两个字是苍白无力的,战争中的平民不应该被冠以正义与否的名号。在彼此杀戮的时候,很显然不是几千万人代表正义、几千万人代表罪恶,真正能声称它正义与否的人生活在几十上百年后,他们看胜负、分性质,然后判断这是不是一种荣耀或耻辱。
战争中,两个国家同时成为敌人眼中的敌人,战场上所有流血的、一无所知的正常人不能谈及罪过。
以及另一位重要角色:太宰的妹妹。
这是一个没有见过大哥的女孩;直到中也送回太宰的骨灰盒和遗物,她才见到这个人活着时留下的照片。她记忆里哥哥的形象已经和战争根深蒂固地长在一起,以至于看到穿着军服的中也,第一反应就是哥哥回来了。至此,一个悲哀的事实斩钉截铁地成立:太宰再也无法成为她的修治哥哥了,他的形象已经被时间无情地扭曲又抹消,昔日向母亲撒娇的、孩子的幻影被家人固执地铭刻又遗忘,成为一个甜美又苦涩的旧梦。
太宰缺席了妹妹这一段生命,他的碗筷、他的床榻、他的怀抱、他的音声、他的面貌、他的爱与想念都被人分走一半,鸠占鹊巢,那个人叫战争。
他和战争的根须死死缠绕在一起,用八年酝酿出烈士两个字,这是除了生命和家人以外什么都拥有的耀眼符号。
中原中也只是想带太宰治回家,他知道太宰是一个多么独一无二又璀璨夺目的灵魂,知道他的家人一定要在心里掀起遮天的潮水,他已经准备好面对这潮水,要么被溺死要么当即逃跑。但他不知道太宰已经成了妹妹最陌生又熟悉的家人,一个穿着军服的战士往那里安安静静地一站,就是一个战争的虚影,谁都不会认错。所以他轻轻松松成为太宰治了。
无论他怎样死去;经历了数不胜数的折磨亦或意外中枪。
中也知道这一切都完了。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。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太宰治,跟他生死与共的这一个——他能在妹妹面前炫耀的就只是自己运气不错,还有骨灰盒。他本该拥有的一切被五年虚假的哀悼毁掉了,被八年真切的苦楚戳破了。而这战争还将带走无数个太阳,像打破一个半生不熟的鸡蛋,流淌一地狼狈的光辉;天上的那个照常升起,照亮夜里新丧的人和雪层下萌生的新芽,平等地为他们提供活下去不可或缺的光和热。
但太宰的妹妹并没有放弃;她开始慢慢认识她的哥哥,他的爱好,他的弱点,他的性格。他是为了让家人安稳过日子义无反顾地去参军。没有平定战乱的野心、崭露头角的喜悦,原来他从来不想去。她把漫长的路途走到很久以后,其间夜里会做噩梦,梦见数年间名为失去的枷锁,后来停在橙黄色的日光里,路过一个寒冷的冬天。
她也不是独特的。
太宰治的妹妹——世上也有千千万万个。只是在一个冬日的站台上,她看见逝者买了票、挥手告别,吵吵嚷嚷,热热闹闹;人们跟她说再见,她说哥哥你好。她一生的雨在太阳里逆流,留下潮湿的水汽,腐朽出灵魂的霉斑。
这些永远残缺的孩子,他们相连,就形成一个暴雨后的沼泽,吞噬所有本该奔跑在原野的生命。
//绷带
【这时我感觉到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,转头一看,竟是递过来的一卷绷带。】
中也和太宰的故事从一卷绷带开始。
放眼全文,它出现的频率相当高:太宰曾递给中也绷带包扎伤口,太宰换药时缠着绷带的半边肩膀——如此种种,直到它蒙住太宰流血的眼眶。
在战场上,这是救命的物资。只要血没有流干,药物没有用尽,绷带一缠,或许就能挽救回某人的手臂、小腿甚至性命。无论怎样血肉模糊,包扎好了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妥帖。绷带一出现,就作为救人的工具标志着伤害。
直到它蒙住太宰流血的眼眶。
挖掉一个人的眼睛,光是听到这样的句子就足以令人心生不适;我们总是不能接受属于自己的被夺走,后天获得的是这样,先天获得的更是这样。眼睛和其他肢体是不一样的,它太重要了,直接代表一种感官;其他伤口或许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减缓痛感,减少伤者的痛苦,但失去双眼意味着你再也无法忽视这种残缺,视野里除了黑暗什么都不剩。这是一种莫大的恐惧,与世界失联的孤独。
为什么挖去太宰的眼睛、还要为他蒙上绷带?
这背后可以有很多种意图。不能现在就放任他死去,让他流干仅剩的血液;施舍般保留他最后的尊严,叫两个囚徒一边仇恨一边感恩戴德;又或者只是一个凡人不假思索地做了该做的事:为受伤的人包扎伤口。然而我们不得而知。
有一点是我们可以知道的:这既是不幸中的万幸,也是不幸的一部分。
曾经递给同伴绷带的太宰,被敌人施舍了绷带。这曾经用于保存战力、愈合伤口的东西,一下子被施加了羞辱和轻蔑的意味。
可是他需要吗?需要。
他不愿意让中也看到这样破碎而可怖的自己,中也也不一定敢看——没有人会对足以击溃自己心灵的事物无动于衷。这种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太宰,但很快他就无暇顾及这种小事了,他旧日的挚友被送进来让他见证死亡,眼看着要失去脉搏与心跳;安吾艰难地跟他说了不少话,珍视的、一去不复返的过往,在山坡上晃晃悠悠打转的口琴曲,心爱的人们——然后陷入永恒的沉眠,被他郑重地放进中也的血泊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