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文野同人)太阳和他的反光(9)
说这话的时候外面的雪停了。有很细的阳光飘进来,落在他的脸上。我突然生出一种冲动,想要为他去创作一首曲子——主题是什么呢?我好像还没这么确定,只是隐隐感觉到这应该是一曲可以让人看见真正的太阳的曲子。有点激昂,配着大提琴和单簧管,还有一些小提琴负责的小跳。我曾爱音乐爱得所有人都觉得我已经疯了,但战争埋没了所有,把我一块一块地肢解、又拼接成现在这个样子——然而现在,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地醒来了,在我的血管里涌动着,竟让我感觉周身有些热辣辣的。
好啊,我罕见地感觉到了高兴,又问他,如果以后我举办自己的演奏会,你会来吗?
会,他没有过多犹豫,而且会叫上所有我认识的人一起来。
说完,我们都笑了。在他的笑声里,我想,这首曲子该是一首庆祝他从战场离开、即将开启新生活的曲子。我甚至好像已经想象到那是一个怎样的日子——那一定会是个明朗的晴天,抬起头的时候能感受到微风从鼻尖蹭过去,痒痒的。我会实现我的诺言,将这首曲子正正式式地写在纸上,交给他。故土于我而言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概念,无论是那架深色的破旧钢琴还是重病的哥哥在疼痛时的低吟,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咒语,在每一个夜晚逼醒我——我知道我已埋没在战争里了。但是太宰治不同。他还有故乡,还有家,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。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,我都希望他能幸福。
只是还没能幻想太久,便传来执勤兵的两声哨——休息时间快要结束了。我们其实什么也没有聊,我想着。战场上永远都是乏善可陈,与我从前在画本里看到的热血英雄毫不搭边,即便聊起来,也只感觉那是一个离自己遥不可及的碑。
这时,太宰治突然开口了。
织田作和安吾……他深深叹了口气,说,你还记得吧?那天我和你说过。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好了。你们大概很聊得来。
我的话突然哽在了喉间。
五年前,他说,我是这个队伍的副指挥官。所有人,包括森指挥官,都觉得几年后我可以成为新的指挥官继续带领部队。
我愣了愣,想起来那时候国木田独步曾告诉我的——五年前,太宰治失踪的时间。无论是战友转述还是亲眼见证,他的才干我都早已领教过了,因此我其实并不吃惊于他曾坐到这么高的位置。我想接下来他会说起某场胜仗,然后他和他的两位朋友一同庆祝……然而他的神情却告诉我并不是这样。我犹豫了一下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那个时候,他们刚刚失去伊尔克,一个处在防线边缘的小城。当时身为卧底、已经在伊尔克潜伏一个多月的坂口安吾拼死传回讯息,大意是敌军的重型武器无论数量或是性能都完全碾压我方,大部队必须马上撤退。当时正逢森指挥官被传唤召开紧急会议,远在另一头的大本营,留下的太宰治则暂时带领队伍死守附近的防线。敌人的炮火逼得极紧,即便接到这样的电报,在真正得到上面的命令之前,他们仍然不肯轻易放手这片祖国的土壤。在拉锯了将近十几个小时后,已是伤亡惨重,军心惶惶。
伊尔克,这个名字让我心里沉了又沉。当时部队剩了多少人?我问。
两千五百多人,他苦笑了一下,平均每个人只有一条半的腿。
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上面下了命令,要求他们拨出一支小队混入城内,大部队则先假意投降撤离;小队负责勘察敌军的部署,全部摸清楚之后,“撤离”的大队从山上的野路进攻小镇火力薄弱的背侧,与小队里应外合,夺回伊尔克。
这算得上是损失极小的迂回战术。我沉默了一会,说。
嗯,他点着头,却叹着气,本来是这样的。
当时他没有过多犹豫,拨出了一支小队,准备让他们假扮成投奔敌军的难民。织田作之助——他的挚友,是这支队伍的队长。
当时为了难民身份不暴露,在行动开始的前十几分钟,每个人都上交了身上所有能代表身份的东西,暂时由我保管。太宰治轻轻地说着,再一次掏出了那个木雕。织田作交给我的除了一点钱币,就只有这个。
我从来没见过它,太宰治说。织田作把它放在我的手里,然后说,生日快乐。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听到这些是会宕机的——我脑子一片空白,反应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时候我的生日还有几天就要到了。我结结巴巴地问他,怎么现在给我啊,他就给我道歉,说其实还没完全做好,漆没上完。安吾去伊尔克之前怕赶不上生日,就跟他分工合作弄出了这个不成样子的小东西——底座的那行字就是安吾刻的。
然后,他们就分别了,甚至没再多说一句祝福。太宰治带着大部队撤离,织田作之助的小队混在难民之中进入了伊尔克。按照国际法,攻城之后绝不得虐杀平民,这是战场基本共识,是人性的底线……因此没有人预料到,在大部队撤离的短短六个小时后,敌军竟然可以做出那样惨烈的屠城。
中也,你见过屠城吗?太宰治问,然后他有点颤抖了。你见过吗?
我怔怔地盯着地面。
我见过。我见过。
那是真正的血流成河。温热的,带着体温的血液,从人们身上的洞里汩汩地涌出,汇集在一起,渗进泥土,渗进视网膜,渗进骨髓。树梢上挂着残肢和内脏,还有属于孩子的小小衣物,偶尔甚至有一只男人或女人的鞋子。让它们飞起来的是那轰炸掀起来的震动,它把所有生命平等地肢解成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,血点子和碎肉一起溅出去,血向上蒸腾成雾,肉砸在地上成为了土。医院和学校被轰炸,拯救生命和教书育人的地方一起变成了废土,冒着黑烟,笼罩半座城,然后坦克夷平房屋,刺刀夷平人群,最后这片土地上站着的东西,再没有人。城外则散落着拖着母亲尸体行走的儿子、散落着抱着女儿冰冷身体行走的父亲,散落着几星点生命的火点,然而他们甚至来不及燃起那种愤怒,便也悄无声息地倒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