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故事的筝(94)
到上海不过数日,竹内已跟着羽田把吃喝玩乐的场所逛了个遍,当然是得空的时候,偷偷出来的。
和东北相比,上海简直是天堂,哪怕经过 37 年一战,创伤已然迅速弥合,时尚之都,繁华依旧。沉浸于此,完全想象不到战争还在持续进行中,难怪来了这里的人都不愿离开。
桌上有茶,竹内给自己倒了一杯,坐着慢慢喝。桌子靠墙,贴墙根处卷着几张报纸,他猜是给中国嫖客看的——随手抽出来,他能读中文报。
一下子就看到写宋希文的那篇报道,中国人的风流韵事。
他边看边笑,随后留意到那张双人舞的照片,熟悉之感再度涌现,虽然从报上只能看见宋希文模糊的侧脸。他试着抓住,但那感觉滑如泥鳅,一摆尾就溜了。
泥鳅。他笑了笑,羽田也这么称呼宋希文。
喝完茶,他把报纸又塞回墙根处。
一年又将走到尽头。
年末下了今冬第一场雪,早起时窗外茫茫一片,拥挤的城市好像一块原本折叠起来的手帕又被摊开了,陡然辽阔了数倍。
洛筝踏雪前往玉佛寺,给自己关心的每个人都祈了福,祈祷他们能平安度过新的一年。她许愿总是一年一许,不贪心,先把眼前过好。一生一世太长远,也奢侈。
年中时,她父亲携家眷去了香港——他早先就把生意转移了过去,只是嫌香港简陋,迟迟不愿搬过去。直到他委托的一个经理人在业务上出了大岔子,这才不得不离开上海。动身前,也差人来问洛筝,愿不愿同去。离婚风波平息了,女儿还是女儿。
洛筝没去,她关心的人都在上海,去了香港,天高水远,徒留思念。
冯少杉的事,如宋希文所料,后续果然不了了之,他乘此机会卸掉了商会理事长一职,药堂生意照做,依然是日方跟前的红人。
洛筝又有好一阵没见着宋希文了,对外说是出公差。
临走前特意来跟洛筝告别,说要出门一段日子,暂时不能来看她,也没说去哪儿,神情依依不舍的,但没再淘气胡闹,眉宇里藏着忧虑。洛筝祈祷时,第一个念及的人便是他。
出了玉佛寺,她又去看祁静。
天冷,祁静懒得出门,常常把稿子带回家审。她喜欢靠在床上看东西,用被子裹住脚,房间里生只炭炉,终日暖烘烘的,她挣得不少,但积攒不下什么钱,全花在享受的地方了。
今天却一反常态,房间里没有生炉子,洛筝乍一走进去还有些不习惯,本可以脱去棉大衣的。
祁静见了她便道:“萧萧的男朋友被抓了!”
“你是说赵昌?”洛筝记得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。
“对!”祁静焦躁,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“说他是重庆派来的特工,有好几起暗杀都算在了他的头上。”
“他是吗?”洛筝问。
祁静顿了一下,点头,又说:“萧萧现在到处找人筹钱,要想法子先把人弄出来。我昨晚去看她,人一下子憔悴了——她和赵昌感情相当好。”
“我手头还有些钱,也能帮点忙。”
祁静说:“你也太热心,每次都要拿出来,不过这回拿出来不一定还得了你。”
洛筝笑笑,“我无牵无挂,平时开销也少,能帮上点忙很高兴。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用处了。”
这一天忽然就忙碌起来。
洛筝回去取钱,加上祁静从别处筹集来的,都收好在祁静的皮包里,两人雇了辆车就去萧萧的住处。
屋子里已来了不少人,都是想帮忙的朋友,萧萧不断说着感谢的话,眼睛通红,以往总是含笑的脸上蒙了层灰色,像朵枯萎的玫瑰,但还是坚挺着,仿佛有一股暗中的力量支撑着她。
仍陆续有人登门,洛、祁二人将钱送到后,略坐了坐就告辞出来,中午时分,路上格外清冷,一时找不到包车,两人便慢慢走。
祁静低声告诉洛筝,“还有传闻说,赵昌的行动,萧萧也参与了的。”
洛筝震动,“她竟有这胆子么?看上去那样瘦弱。”
祁静保持着低声,“说是先由她把汉奸诱惑到约定地点,特工再出来......”她小小幅度做了个砍头的姿势。
“可是并没有抓她。”
“没证据,而且抓了赵昌,萧萧的魂也丢得差不多了。”祁静轻轻叹息,又自言自语,“如果我有那样的机会,也不会迟疑。”
语气里竟仿佛有遗憾似的,洛筝不免瞥了她一眼,祁静望着远处,目光沉稳坚毅,像一下子成熟了。
第四十六章 :天长地久
虽然送了许多钱,而赵昌依然没能救出来——三天后,消息传来,他被秘密处死。悲愤交加的萧萧于翌日服毒自尽,成为一桩震动全上海的大新闻。
祁静告诉洛筝这个消息时又气愤又伤心。
“她以为花了钱就能管用,谁知道那帮畜生钱也要,人也要,等把她榨干了就……她一时想不开!”
洛筝说不出话来。
“当局怕事情闹大了惹日本人不高兴,给报社发了信函过来,不许刊登与这件事有关的消息,还散布谣言说萧萧是因为感情问题才寻的短见,简直无耻至极!”
祁静咬牙切齿,“不过我不会这么算了的,总能找到让人明白真相的办法。”
那晚,洛筝辗转难眠,内心隐隐被一种不安主宰,仿佛风雨袭来的前夜。
她替每个人都向菩萨求过了,会有用么?
她又想起宋希文,如果他也在干着同样的事,难保哪天不会失手折进去,到时候,她该怎么办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