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衣半狼藉(147)
而她,从一位女祝口中所卜筮出还活着的死人,该会多么让人惊愕,叫人提及幽州,提及久埋泥下她却找寻不到的万顷尸骨。
听着徐徐过耳,一声掠浮一声的人语,殷素攥紧指腹,那张掩于羽面下的脸露出讽叹。无人可知,无人可晓,无人见那道目光长凝隐于浓云间的宫阙,恨得牙碎。
“是宫里那个巫师回来了!”
“什么巫师?”
“你不曾闻么……”
“那是位伺鬼巫师,很有本事,颇得陛下信任,据说曾为卜一人魂,险些将半条命搭进去……”
“卜人魂莫不是为那死去的幽州女将殷素罢?”
“你说,陛下究竟是念情还是忘情,前脚刚自画了张美人图欲寻佳容,后脚便要为那女罗刹
卜魂,那女罗刹长得也不甚入目……”
殷素两字似一颗咚然入水的石子,周遭人群俱起附和,有求一睹真容的,有将两张画上面提在一处相较的,众人惊愕此古董画之余,也难免叹陛下工笔极佳,寥寥几笔,一副美人纵马图。再朝那张殷素旧日画望去,瓜子眼,柳叶唇,飞刀为眉,果脯作耳,组成张狰狞面。
沈却混在人群里,难得顿目。
那座城灭,连样貌也要一道夺去么?前晋之将与民,又有多恨她?而那张形似面却冠之以陛下新妃,当真是……可笑。
满街阔坊拥看着那辇舆,浩浩荡荡直朝三桥而去,总归这番热闹从女祝入城,便萦绕在殷素一字间久悬不停,李予与之细水长流叫人难言的过往也成了低声秘谈。
沈却敛容,错身离开。
他今日才至洛阳,未曾想殷素与他一般行途,入紫微城内合该能碰上一面。
思及此,沈却不由快步。
穿乾元门,上百阶,候殿外等宣,时而几色袍服行过,远望驻足,他也只当未见。
内侍宦官举着帖子出来,望着沈却不由“嗳”了声,“沈翰林久待,陛下传唤了。”
沈却匆忙踏过门槛,衣袂一飘便没了影儿L,内侍尤为称奇,朝着门外候守人问:“怎么就沈翰林一人来,余下几位朝官呢?”
“未曾见,只沈翰林一人独行。”
同样的问,落下明堂里,而答却不同——
“李衍商狂妄至极,杀了诸官,只留臣一人回来相告,言:‘陛下若想见心念之人,入蜀中来。’”
沈却扬起目,分明平静似潭,李予却紧按住案边瓷盏,几乎欲捏碎。
掷案声霍然。
“你见过她了。”他肯定着咬牙。
“陛下言谁?山侯王李衍商么?还是那蜀中枢相沈意?”
“沈意,沈却。”李予冷声吐出,像是要拿刀割开相连的名姓。
他霍然自绕案行来,眉骨间攀上的阴沉几乎拢覆全身,“你知道朕在说谁,告诉朕,她还活着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我没有见过她。”沈却一步一步朝前,语中平静似被风搅起,他越发漠然,越发目露凉薄与恨,越发忆起那座逃离时,只有滂沱大雨与漫天血气萦绕苍城,“十三载,我再没有见过她,她死在幽州、死在何处、死前何貌,*你,难道忘了么?”
“你是为她入得宫,是不是?她还活着,阿姊还活着,你才会来。”李予骤然声高,状似大喜,那双目显露出藏不住的疯意,须臾竟被这兴奋情状牵动腿,瞬步至他跟前,梏住他的双肩,狠狠地用力,像是要逼他说出那个“是”字。
“是,我为她入宫,便是想亲眼目睹,她信中常提及而念的阿弟,究竟是怎么一个披皮豺狼,亡了她全城性命,又是怎么一个无脸无皮,敢画她之肖像招妃的混账人物。”沈却掰开他紧陷的指,对着那双含血怔然目,一字一字剜着他的心骨吐声。
“李予,你怎么配寻她。”
“若不是你,她便会是我名正言顺的妻,会依旧肆意如初,天下人都知晓她的名字她的模样,不再冠以死人。若不是你,她何至于尸骨无存,葬身无名泥地。”
沈却狠甩掉那双覆肩掌,愠怒盈眸,与殿外寂寂而变的天色一道阴沉无光。
“你还记得丢下幽州城那日,身后将临的残状么?是谁让你去涿州,郭成礼么?还是你也放不下唾手可得的皇位?”
“不……不是朕……”
“不是你,当然不是你,可你逃不掉亡幽州,杀她命的干系。”
沈却步步紧闭之语,逼得李予神色绷似一根欲断的弦。
他开始指颤。
“当年接到信,我并不知晓他们所谋,阿娘在那儿L,我是为阿娘……”李予在怔茫与巨大的痛楚中抖身,“脱身后,我去寻过阿姊,我寻过她……在那条河里,她在那条河里……”